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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我们在一起
玲珑十四岁那一年。
她拖着隔壁瘦小俊俏的小男孩去体育馆凑热闹。新春的喜庆气氛正热烈地欢歌载舞着，他们走马观花似的四处兜转，在一个用套圈套搪瓷动物的地摊面前停了片刻。只是片刻。那个乡下大哥手里的十个塑料圈还剩五个，短短几秒钟。她遇见了潘越。
他趁看摊子的老头不注意，乘乱偷了几个搪瓷娃娃。老汉眼尖，一吆喝他就跑了。飞快。没入人群。玲珑只来得及看清他矫捷的背影，湛蓝的外套。是个十几岁的男孩。
她和小男孩一起回家，为了走近路，两人相互扶持着爬墙。还没站稳，一道蓝色的身影从旁边迅速翻墙而过。玲珑很吃了一惊。是他。
嗨。他若无其事的跟他们打招呼，手里赫然抓着赃物。玲珑忍不住问。你偷这些东西干嘛？
潘越咧嘴笑。白白的牙齿。他设圈套骗人，不偷他的偷谁的。理直气壮的神气。玲珑和小男孩用崇拜的眼神追随着他。那个年纪，被生活，情感，课业和代沟压抑得大气不敢用力喘，谁能像他那样做爱做的事情。
只是平凡日子里的一个小插曲。玲珑没多久就把这事忘了。
再见潘越，已经是两年以后。
八十年代末，城镇发展得很快。玲珑也从稍嫌土气的乡下丫头眨眼晃悠变成了个俏生生的姑娘，长长的瀑布般微卷的秀发及腰，走起路来婀娜生姿。她常绑根粗粗的麻花辫，整个样儿恬静而青嫩。
那天玲珑回老家陪外婆上街买菜，两人大篮小包的提了满手，在初冬柔和的阳光下汗流浃背。潘越就像救苦救难的佛祖恩赐一样从天而降。
他认得玲珑，还被她清澈的眸光照得微微闪了神。小丫头长大了，白里透红的脸蛋像枝头的苹果娇艳欲滴。
玲珑却不大记得潘越了。此时的他也是焕然一新，纯白运动外套，深蓝牛仔裤，跑鞋。清癯俊逸的五官，窜上了许多的个子，她看起来仅够得着他的下巴。这还是当年偷东西出气的不顾一切的男孩吗？
潘越对玲珑的沉默不以为意，很热忱的帮她和外婆提篮子袋子，一路送回家。
他的再次出现在玲珑心里犹如平静的湖面投进了一颗石子，萦萦绕绕。在老一辈大人们的眼里，潘越此番举动无异于意欲提亲的准女婿了。外婆若有所思地。模样倒是不赖，就是孩子还小。
玲珑板起脸嗔斥，胡说些什么哪，也不怕人家听了笑话。
街坊里三姑六婆抓住话柄又聚在一起热炒。有人认得潘越的，提高了尖细的嗓门压阵。哎，这小伙是前头老潘的儿子潘越，听说脑子有点毛病的呢。
姑奶奶们把头凑齐了，咋回事这是？玲珑也不动声色的竖起耳朵。
可能有点痴呆症，平日里不大跟人搭话的。被老子逼得急了，闷不吭声的跑到山顶上，也不知想干啥；第二天才被人拉了回来。应该念高中了吧？好象还是个闷葫芦，倒是俊得很，学习成绩也好……
后面还说了什么，玲珑已不愿再听。心里气恼她们多事。却隐隐不安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玲珑跟外婆坐上船到村里走亲戚。晌午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人找，心下纳闷走出去，怔住了。
是潘越。他从山上走来，外套都湿透了。
我去找你，他们说你来这了。他憨憨地笑，手足无措。
玲珑不语。举手抹掉他满脸的汗水，轻轻的骂。笨蛋。
潘越来找玲珑的事，很快传遍了风向所及。人们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禁足令很快限制了她的自由。
凶悍的表哥甚至找来潘越，狠狠揍了一顿。这是玲珑后来才知道的。
她只知道，当她坐车回家的时候，依稀在残破的城关路口看到潘越消瘦的身影一晃而过。那时她抓住车窗泪流不止，喃喃嗫嚅着。对不起，我没有勇气抗拒命运。
一别数年。玲珑毕业离校前夕收到潘越的一封来信，确实的说，没有信，只是一张贺卡，上面印着一行铅字：不是忘不了你，而是不想忘记你。
还有一张相片。玉树临风的潘越，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一脸年轻而纯粹的执著。
玲珑回信。漂亮的钢笔字：忘了我吧，对不起。
二十四岁那一年，玲珑嫁给了一个贩酒的青年商人，做起了商妇。
丈夫嗜酒如命，每每喝得烂醉回家，抓住玲珑粗暴地又掐又咬。玲珑身上常是青紫疙瘩狰狞一片。然而丈夫酒醒之后是极尽温柔之能事，前后判若两人。玲珑瘫软在丈夫怀里，心口是破碎的眼泪来回涌动。
闹离婚已经没有用。丈夫会跪在面前泪流满面，说自己是因为太爱她害怕失去她才一时情绪失控，他发誓会宠爱她一辈子。忏悔了无数遍。玲珑在听到第三次时逐渐麻木。
对这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玲珑已半点期望也无。有时她甚至希望酒后驾车的丈夫受到上天的惩罚，好让她下半辈子安宁点。可惜她每天虔诚的诅咒着，老天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玲珑没有想到，潘越事隔多年后的再次出现是为了拯救她抑或是将她推入更火热的深渊。玲珑不知道。
是在又一个被丈夫蹂躏后的清晨，她从熟睡的丈夫身边逃了出来。不知道能去哪里，一个人在街上失魂落魄的游荡。
潘越就是在城镇仍酣眠的时刻从工作岗位上撤下来，然后看见了苍白如纸的玲珑。仿佛一阵力道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吹走。
许多年前的记忆潮水汹涌。事过境迁，他对这个小女人的感情却更深更重了。生活的磨难让他们如此憔悴。
他把她带回自己的单身公寓，她犹混沌恍惚着。他安顿她在沙发上坐好，起身到浴室洗澡。出来时发现她蜷起身子已经睡着。他小心地，想要把她移到床上睡，她却猛然惊呼一声。痛。醒转过来。
哪里痛？潘越满心疑惑，他明明动作很轻的。
玲珑呆呆的望着眼前似乎有些熟悉的英俊男人，一片茫然。
我是潘越，还记得吗？看到她眼底的陌生他有些酸楚。
是了，他是潘越。玲珑恍然，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却忍不住簌簌的掉泪。
潘越顿时慌了手脚。玲珑你哪儿痛跟我说，别哭了啊。玲珑你别哭你倒是说话哪。
玲珑？
她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扣子，露出上身紫红紫红的斑斑血淤。
他的眼睛渐渐充血，暴戾阴郁嗜血的颜色。
她伸手蒙住他的眼睛。潘越，不要去想为我报复他。其实我们都没有错，只是生活原本就那么残酷。
玲珑感觉手心湿润，从指缝溢出滚烫的液体。
像年少时抹掉他脸上的汗水一样，她轻轻拭去他的眼泪。
他抓住她的手，俯下去细吻她的眉心，鼻梁，嘴唇，不可抑止的深入。
她呼吸着他散发出清新醇厚的男性气息，溢出轻微的喟叹。
玲珑，离婚吧。嫁给我，我会给你幸福。
没有用的，他不肯。他不会放我走的。
我陪你去法院。潘越捧起她泫然欲泣的脸，眼里灼灼发亮。
玲珑，我要我们在一起。
联系律师。拟写离婚起诉状。原告自愿放弃财产分割。被告对原告身体上、精神上造成的损伤，原告不予要求赔偿。调解无效。
法院迅速下达书面通知。玲珑在娘家如坐针毡。丈夫在父母面前声泪俱下地求情，母亲一味倾向丈夫，劝和不劝离。场面一天比一天混乱。潘越频频出入法院，争取早日判决。玲珑只有在华灯初上时，才能临窗和站在对面街角的潘越遥遥相望。年少的经历让他们越发显得小心翼翼。
终于等到开庭判决。
玲珑看到被告席上丈夫不慌不忙的神色，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离婚判决刚下达，丈夫随即提起上诉。上诉理由充分，诚恳，法院撤回原判的可能性很大。
玲珑黯然。连日的心力交瘁到如今几近分崩离析。潘越却一如多年前的坚持。玲珑，别泄气。相信我，相信法律，我们一定会赢到底。
法庭答辩。当事人陈述。玲珑从一年零五个月前的新婚之夜，醉后的丈夫发狂般的凌虐说起。字字句句血泪横陈。
丈夫的悔过之词，在法庭上听来已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玲珑最后一句问丈夫。你说打是亲骂是爱，你那么爱我是不是爱到深处只能用脚踹呢？
法庭最后宣判。
……根据我国《民事诉讼法》第一百五十三条第一款第（一）项规定，对上诉人即原被告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准予被上诉人即原原告与上诉人即原被告离婚。……本判决为终审判决，即日起生效。
玲珑紧握判决书，和等在法庭外的潘越深深相拥。
玲珑，未来的路还很长，我要我们在一起。
附记：本文已发表《幸福》于2004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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